进看守所是什么感受?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那道门好似隔绝了这个世界,自辟出另一方天地一般,你踏入那道门,天空立刻就坠下来,只留下虚无的黑色。厚而高如加大版新华字典的围墙外,突兀地露出一根枝丫,零星几片绿得发光的嫩叶片,随风吹摆着,悄悄同这位新人打招呼。
没来由地,她想起很久远的时候初见林千千的景象。正值盛夏,蝉一见她便喧嚣着发出刺耳的鸣叫,那时刚开学,她找不到去学校的路,恰好看见一个也穿着他们学校校服的身影蹲在不远处。走近时,那张难以忘怀的脸映入眼帘:睫毛卷翘而浓密,眼睛又大又黑亮,鼻梁虽不挺,却经由条漂亮的弧度在鼻尖跃起显得格外俏皮,嘴唇是粉而水润的饱满的唇瓣。
她软声低着头絮叨:“如果我能带你们回家就好了,这样你们不会再挨饿挨冻。可惜,爸爸不让我养猫。”桔梗凑近一看才发现,有四五只滚圆的猫在女孩面前,其中一只听了这话,蹭了蹭她的膝盖,而她也露出个温吞的笑来,手轻柔地蹭它的头。
最初的记忆中,她看上去是那么善良。
这也是令她最最不解的一点,明明她可以对所有人都友善。
将自己花了所有压岁钱买的礼物当面丢进垃圾桶的是她,毫无理由嘲笑自己的是她,侮辱自己的家境和父母的是她,鼓动全班不要接近自己的也是她。
老师和她说:再忍一下吧,她照做了。上了高三,伴随着全班都能听见的对于自己的谩骂,她甚至在空无一人时都会听到有人在讲话,听不清,如蜂鸣般扰人。有时她觉得自己的神经就如在残风中摇曳的老琴,每天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的眼睛如拨片般,信手一动,引得她震动不已。
他们厌弃她、唾骂她,却不愿意放过她。
杀林千千那天是周四,一个下午都是主课,脑袋昏昏沉沉的。翻书包找教辅材料的时候,她摸到一处冰凉坚硬的东西,拿起一看,是把黑色的美工刀,背面还画着骷髅。正思索着这把刀是谁的,忽然又传来林千千的笑声。
她笑的声音很洪亮,又因为大部分在补觉,很容易就能听见。循声去看,她和另外几个女生在看她,那时桔梗踌躇了一下。
距离高考还有96天,但走向林千千只需要几秒钟。她企图安慰自己:万一不是在笑自己呢?还有这么点时候,马上就能离开了,到时候他们和自己就不会再有交集了,都忍了这么久,再忍会吧。
又是一阵欢快的笑,在她耳中却那么尖利。曾经同一间教室里,她和那几个跟班围在她座位边,也是这么笑的:
“听说她想当拳击手?”
“我看还不如让她爸妈来,毕竟是搬砖的,有经验嘛。”
“你别笑死我了,那殴打对手的时候,对手脸上该不会都是工地上的灰吧?”
他们笑得那么开心,但自己却一点都没有笑意,只觉尴尬丢脸。一时间,怒意涌上大脑,她不自觉走到林千千面前,一刀又一刀,将这个有着漂亮皮囊的恶鬼杀死、将每晚在她梦里晃悠的梦魇消除。
她不知道捅哪最致命,捅肚子的时候并不顺利,她用了很大力气才将刀扎进去,血溅到了脸上,林千千尖叫着将她推开。但刀还在手里呢,很快就又往她背上扎了一刀,结果脊椎太硬,差点把她的手划伤,恐惧使她脑子里一片兴奋,又朝林千千的大腿戳去。原本几人坐的位子已经全倒了,于是桔梗就趁着她奋力爬起时将她翻到正面,握住刀身朝腰冲去。
周围的慌乱她听不见,只有眼前的猩红越发浓烈。
平复下来之后她看着同学们一张张恐惧的脸,懊恼地抓了把头发,她怎么就一时冲动干了这样的事情。等到被警察带走时,恐惧如盆冰水般将她从头泼到尾,她闯大祸了,桔梗想。未来不论是什么职业都将与她无缘,高中的阴影从此将笼罩她的整个人生。
但她后悔杀了林千千么?
正在流水线上打包盒子时,一个穿着制服的人跑来告诉她,有人给她打电话。
“林千千还没死哦,桔梗。”
“常松?”
“她在市医院,离你在的看守所很近哦。”
这段莫名其妙的对话就这么戛然而止。
桔梗知道,林千千的父母势必要告她,她已满十六周岁,牢狱之灾注定逃不过。而她杀的人此时躺在病房里,等康复之后还能继续过那美满的人生。如果原本对那个问题的回答为否,那么现在她是要改答案了。
人那点不值钱的愧疚,仅限于愧疚对象已经死了的时候。
整整一个上午她手脚麻利地工作,脑中盘算着该如何出去。直接越狱?不可能,她一整天都没法脱开身去围墙边。
这一想就想到放饭的时间,望着发下来的木筷子,她心里有了主意。
“我... 我早该看出来她不对劲的,真的,我一定得去见她一下...”李萱在副驾驶上坐着抹眼泪,这是辆黑色别克,宋平车库里最不起眼的车,开车的是陈梵,而车主则在后座躺着听问询录音。
陈梵打断李萱,道:“好了,马上就到了。”先前准备离开时,李萱忽然叫住他们,哭着求他们救救桔梗,想坐下让她说清缘由,小姑娘不让,只得带着她一起去桔梗在的看守所。
“诶,你头上的伤是谁打的啊?”宋平先前也看见李萱额头上的乌青,于是乎随口一问。
李萱顿了两秒:“是...是她们。”
“她们是谁?”
“就....”
恰好此时到了看守所门口,奇怪的是,外面停了辆救护车。从门里推出担架,上面躺着个人,仔细一看,不就是桔梗么?宋平第一个下车奔过去,留下李萱和陈梵,她的反应异常怪异,只盯着那辆车,口中喃喃道:“报应,都是报应。”
门卫告诉她们,桔梗用筷子把自己的眼睛扎了,流得到处是血。陈梵也没想到她能那么狠,开着别克追上了那辆救护车。
情况紧急,只能去最近的市医院进行抢救,等抢救结束会立刻转移去别的医院养护。但没想到,桔梗居然猛地滚下了担架,如一缕风般跑进逃生通道。陈梵明白过来她要做什么,追了上去,可望进楼梯间,那里面哪还有人影呢?
“遭了,”宋平号了一声。
陈梵掏出对讲机朝里面道:“在市医院附近的所有民警,请求支援,请各位立刻来市医院。”
她当然知道桔梗想要干什么,她得阻止她。
这场搜查持续了一下午,他们无法一个个人去看一遍,因为很多患者无法下床或者自行如厕,家属会拉上帘子,他们也不好直接拉开。
桔梗跑去了三楼烧伤科,偷了点纱布,咬牙把眼睛里的木筷子拔出来,血溅了满地,她有些眩晕地跪倒在地上,但想到此行来的目标,很快就开始着手包扎自己。军训时有教过该如何包扎头,她是上去负责示范包扎步骤的,没想到这项技能会在此时用上。
滚烫的血液自眼眶流下,只是此刻它早已失去作用,桔梗也是头一次体验眼盲的感觉,就仿佛将看守所里一小片天塞进眼睛里一样。
她明白自己这一身出去太打眼,顺着墙边的水管挪到二楼,缩进了卫生间的最后一格。隔间可能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太小,虽然马桶盖有些凉,但对她来说还算舒适。
没人检查卫生间,所有人都以为她往外面跑或是在病房躲。也有人想到查看监控,依旧无果。期间有两位女警在厕所间时闲聊。
“你说那个林千千会不会已经被找到了?”
“这不是我们该管的,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桔梗交差。”
“陈老大晚上说得派几个人在门口蹲着,你去不?”
“去,五楼第七间是吧?”
等到天都黑透了,桔梗才偷跑出来,在洗手池把自己脸上的血洗干净。她抬头看看自己塌陷的蒜鼻和凸起的嘴,一股怒意油然而生,抡起拳头便往镜子上砸,结果手疼了好半天,镜子倒是没碎。
正在二楼的陈梵也听见了这声巨响,等跑到卫生间打开门时,又和白天的楼梯间一样,什么也没有。
可心底的慌乱仍在继续,她朝身后的宋平说:“带着李萱,去林千千那,”顿了顿又补充一句:“做好叫狙击手的准备。”说罢便迅速奔去楼梯间。
她转正到某次立功后成为一个小小组长也才半年,虽然的确让很多案子完美收尾,但说到底办案经验还是太少。尽管这种整个人都在发抖的感觉也是头一次才有。她知道桔梗心里那点小心思,但她再如何也没料到,这个十七岁的孩子居然能走到这一步,对自己的狠劲犹如亡命之徒。
仔细想想,她可不就是吗?
林千千病房门前,站岗的其中一个男警官说:“这层很安静,没多大动机。”是了,四楼是专门的病房层,怎么可能不安静?
直觉告诉她,要去转动门把手,于是陈梵照做了,也发现房门打不开。
“上锁了?”男警呼吸一滞。
陈梵有种想抽口烟的冲动,掏了掏口袋才发现今天没带烟出来,她皱眉看着那扇门,道:“把它砸开。”
同行的不论男女都好歹是训练过的,不出半刻房门就开了。
房里的景象让众人都傻眼了,他们以为安然无恙的被害人,此刻正被一个瘦小且面容狰狞的女孩用玻璃抵住心脏。没人带枪,所以大家都不敢有大动作,一时间整层楼都鸦雀无声。
碰巧此时,宋平带着李萱来了。
李萱吓得立马跪倒在地上:“我就知道常松告诉你了....我早该知道的....”
“所以呢?”桔梗见一个警察要上前,玻璃又往下了两分:“都别乱动,不然我就扎下去了。”
“你这是何必呢?我...我是来帮你的,”眼泪从她晶莹的眼里淌出来:“真的,我会劝他们让你减刑的,桔梗你是未成年人,会从轻判的,你相信我,我....”
桔梗没看她,而是盯着睡得安宁的林千千:“可是会罚款,我家没有钱。而她呢?她哪怕是残废了后半辈子都能衣食无忧。”她看向门外,又说:“你忘啦?当年要不是因为我帮你出头,被她们骂的就是你了。”
短暂的沉默后,李萱吞了口唾沫:“桔梗,你和她们也没有区别了,”她掀起刘海:“别忘了,这是你打的。”
后者吼道:“你给我闭嘴!嘴上说的倒是漂亮,有本事你替我去蹲监狱啊!我告诉你什么对我最好吧,现在让我杀了她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。”
许是无力反驳,又可能是气愤,李萱发着抖再没说话。
“李萱,你知道吗?”她又抬起头直视桔梗,温柔的语调让她心里闪过一丝希冀,不论曾经发生过什么,她依旧希望自己和好朋友能回到当初,直到现在她都觉得是桔梗病了。没关系的,等病好了,一切都会和最开始一样,这不过是场噩梦,很快就能醒来了。
紧接着下一句话,让她如坠冰窟。
“每次看见你猪头一样的肥脸,我就觉得恶心透了。”
见友情感化失效了,陈梵立刻让站得最近的一个同事把呆愣着的李萱带离——她已如石膏雕塑般一动不动了——接着又上前一步:“桔梗,把刀放下吧,再这样下去你就真的回不了头了。”
黑夜中她看不清女孩的脸,只听到她嗤笑了一声,语气很低垂:“没有人给我回头的路,警官,我回不去了。”
接着是利器扎入皮肉的声音,一声之后很快又接一声,大家也顾不得她手里有武器了,宋平第一个带头冲进去,桔梗已经跑到窗边。陈梵和另外一个同事压住林千千的动脉,血飙得很多,把她的眼睛都染成了红色,忽然耳边传来桔梗的声音。
“警官,谢谢你给我包扎,我最后有一件事想问你,”她道:“你说,是不是我足够漂亮,你们就会原谅我啊?”
宋平仿佛明白了什么,伸手要去抓桔梗的手腕,等陈梵回头时,只见女孩很自然地仰头一倒,接着就是重物的沉闷落地声。
等护士来的时候,林千千身旁的仪器传来刺耳的滴声。
啪地一巴掌,是林千千的妈妈打的:“你们怎么当警察的,为什么没有保护好我的女儿?我就这一个女儿啊,她昨天还好好的....”她就晕倒了,被几个同事扶到一旁的椅子上躺着。
林父倒是没什么表情:“让你看笑话了,警察同志。”
“很抱歉,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...”
他摇摇头:“没事,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,”接着他打量了几下她的脸又莫名地问了一句:“我听他们叫你组长?不过你看起来好年轻啊。”
陈梵有些怔愣:“我的确是刑侦科a组的小组长,有什么问题吗林先生?”
后者了然一笑,话锋一转:“你别看我这样,其实我对这对母女来说只是提款机而已,虽然女儿死了,但我和她根本不亲的,而且我也没戴婚戒,因为我和我的妻子早没爱情了。”
她打断道:“您和我说这些是做什么?”
他贴近陈梵耳边说:“我是想问你,明晚有空吗”
冷硬拒绝后她便一个人朝医院大门外走,刚走出几米碰见宋平,宋平一见她便说:“桔梗没得治了。”
一起到车边时他又说:“我舅...宋局想给我升个职。”
“那挺好,”陈梵没什么表情,她还在想桔梗的事。
“他的意思是,你帮犯人包扎伤口,有....有嫌疑,得被停职,所以...”
“所以,我的岗位给你?”
他不再说话,自觉打开驾驶座坐了进去,被陈梵一把拉开:“没考驾驶证当什么绅士,”又指指副驾驶:“坐那去。”
警局离医院十公里多,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,窗外下起小雨,等到回了局里陈梵还要听老师那边问询的录音,但这桩案子很可能就草草了事了。临下车前她叮嘱宋平:“当了小组长就得起带头作用,为人民服务,知道没?”
“知道的,师姐。”
这是发生半月后,林母进行了起诉,桔梗的父母罚了很大一笔钱,为此也丢掉了工作,心灰意冷地搬离了上一辈努力扎稳脚跟留在的城市,听说后来他们都回各自老家种地了,再也没见过面。
陈梵辞去工作当了普通的文员,宋平一路高升破了好几个大案,他们身上唯一的共同点大概是都自那天起,每晚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。
而林母则是在家里供上了女儿的灵位,终日祭拜着她花一样年纪便死去的女儿——不过陈梵还听说,在女儿死去的第四年,她又怀了孩子。
花儿一样的少年还有很多,世界并不会因为消失几个人而悲伤。
只是陈梵至今都还记得林千千温热的血,和审讯室里桔梗满是口子的手,还有李萱头上的淤青。
后来她还单独去找过常松一次,根据后来的指认,那把掉在桔梗包里的刀是他的,只是没有他的指纹而已。她知道没有证据指向他教唆杀人,刀不是他直接递的,看守所的电话里他也没说让桔梗去杀人,她已经不在乎定罪与否,只想知道真相,还有常松这样做的原因。
“真相?原因?”常松笑了:“事实就是我没瞎,看得出来她们不和,但那有什么关系?”
“你不觉得,看她们狗咬狗很有意思么?对啊,就只是这个原因。”